南婧刚走不久,贺承的情况便急转直下。
像是决堤的山洪压制不止一般,他体内的内息肆意游走,手背上的青筋陡然暴起,毫无规律的突突跳动,依稀可以想见一波波内息奔腾翻涌而过。痛楚之下,贺承呻吟出声,平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,手臂上肌肉线条清晰可见,冷白的皮肤上粗细各异的经脉渐渐浮现出来,几乎可以看见经脉之中急速流动的血液。
“管不了那么多了,先救命!”陆晓怜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着抖,上前一步坐在床边,扶着贺承靠到自己肩头,将茶杯抵到他褪尽血色的唇边,声音发颤,“活下去,算我求你!”
幸而南婧留下的那杯药只有两三口,幸而贺承在昏迷中依稀能听见陆晓怜的声音,放下所有戒备,唇齿轻轻一撬便松开,那小半杯药喂得很顺利。
半杯毒药下肚,只消片刻,贺承手臂上浮现的经脉肉眼可见地消退了下去,全身紧绷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下来。陆晓怜小心翼翼地扶他在床上平躺下来,一口气刚要松下去,却听床上的人闷哼一声,翻身而起,扑倒在床边,“哇”地喷出一大口黑血。
陆晓怜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。她将手里的茶杯随手一放,坐回床边,扶起脱力倒伏在床边的人,这才发现他竟然是醒着的。
五毒夫人留下的那半杯药,确实管用!
陆晓怜眼睛亮了起来,叽叽喳喳地问:“你醒了?觉得怎么样?”
贺承虚弱得坐不住,整个人都倚在陆晓怜怀里,微微垂着头,半睁着眼,气息凌乱地缓了好一会儿,才攒出力气来答陆晓怜的话:“好多了……就是累……”
陆晓怜吸吸鼻子,拿帕子擦掉他唇边的黑血:“累就歇会,左右也没什么要紧事要办,还有谁能拦着不让你睡觉不成?”
累了就睡,要说偷懒这件事,陆晓怜敢说自己是第二,便没人敢称第一了。
贺承看着陆晓怜,闷闷咳嗽,也闷闷笑着。虚耗太过,他实在没什么精神,眼睫往下垂了垂,又挣扎着挤出一点精力,问:“江非沉的尸骨……带回来了吗?”
“放心吧,葛武葛文带吴阿婆去接了。”
贺承点头,眼睛里的光更涣散了一些,声音也同步低了下去:“那晚,让葛武葛文,吃的药丸,是骗他们的,无需解药。就,就让他们走吧……”
“知道了,你睡吧,别操心这些。”
贺承点头:“我没事了,你不用守着,去歇会……”
陆晓怜敷衍着点头,小心扶贺承平躺下来。
他太过虚弱,几句话说完,心里的事有了着落,意识便又昏昏沉沉地落下去。嘴上说着让陆晓怜休息,可陷入昏睡前,他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,虚握住陆晓怜的手。
陆晓怜安安静静坐在床边,任由他握着她的手。
她没有离开,她甚至没有挣脱开他的手。
贺承这一次合眼,昏睡了整整两天。
昏睡过去前,是陆晓怜陪在他身边,他苏醒过来时,陆晓怜枕着手臂趴在床沿。视线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身上,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是满的,微微抬了抬手想去碰一碰她的头发,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依旧无力,只能悻悻放弃。
他此刻意识清明,安安静静躺在床上,便断断续续想起一些昏迷之前的事情——
比如,他记得那天从琴剑山庄撤离时,他好像短暂醒过几次,好像有一次抱住了陆晓怜,好像又有一次拉住了陆晓怜的手!
那时,他难受到了极点,面前站着心心念念的姑娘,意志脆弱得不堪一击。
事实上,贺承与陆晓怜青梅竹马两情相悦,拉手拥抱,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,可是此时此刻,他偏偏应该叫沈烛!
想到这里,贺承心中警铃大作。
他曾想过向钟晓说明身份,却丝毫没有考虑过向陆晓怜坦白。之前是怕她执意要跟着他,怕她卷进与他相关的是非里,而如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日渐颓败,不愿与她相认的理由更是简单明了——
他不想她太难过。
沈烛要死了,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要死了,她心肠软,大概也是会难过的,这种难过像夏日的大雨,轰轰烈烈地来,轰轰烈烈地去,不消几日,依旧晴空万里。
可贺承要死了,对于陆晓怜而言,却不会是这样一场滂沱大雨。
她会难过很久,像无法断流的溪涧,像不知来处的冷风,像这南州城的阴雨,无休无止,找不到出口。
南州的雨每年都会下,一下便是连绵数月。
她会那么难过,要难过那么久。
他舍不得。
守着病人的人睡得不沉,陆晓怜觉察到身边有异样动静,很快醒了过来,从臂弯里仰起头,一抬眼便望进贺承眼里。
他也正在看她,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醒来,这样默不作声地盯着她,瞳仁漆黑,眸光幽深,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。
他们两人在某一刻视线交错,不约而同深深对望了一眼,又在下一刻各自做贼