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一次被痛醒,他不想叫醒妈妈,又恨自己这双腿明明已经没有了为什么还让他这么痛。
他发了疯一样地把整整两盒止痛药吞进肚子里。喝很多很多的水,然后蜷缩在被子里试图睡着。
结果却是剧烈的胃痛和呕血。
消化道穿孔引起的胃出血,需要禁食,挂大量营养液。他的手臂又被挂肿了。
他不敢看妈妈的眼睛。医生拿着病历夹站在他身边,俯视他垂下悲悯同情的眼神,说:还是继续泵吗啡吧。
他的幻肢痛非常严重,原因不明。
林朝在深夜寂静的病房里看着彻夜工作的镇痛泵,心想我的人生就要这样了吗。
疼痛会摧毁人的意志。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这么脆弱的人。
就像一根玻璃棒斜着插进水里。人生就此折断。
午夜梦回他无数次地回到那一天。他想如果那天他不是恰好站在那个地方,如果往左一点或者往右一点,那他的腿是不是就会还在。
是不是就不用像现在这么痛。妈妈就不用这么辛苦。
林朝在一片空白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折断。
转机却来得很突然。
那段时间余华在网上很火。他听到邻床手臂粉碎性骨折的小伙子用没断的那只手刷短视频。手机里传来余华的一声:“铁生啊。铁生不在了。”
史铁生。他忽然想起中学时候读过的《我与地坛》。
心念一动,他重新找出那篇文章来看。
“它等待我出生,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。”
“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,还来不及为母亲想,他被命运击昏了头,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,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。”
“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。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。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。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。”
林朝读完之后静了很久,直到夕阳落幕。
橙红色的余晖从窗户里斜斜照进来,照亮了他从大腿中段突兀塌陷的雪白床单。
他看着自己腿上空落落凹陷下去的一块,忽然想起书里的那一句:
“寂静的光辉平铺的一刻,地上的每一个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。”
在那之后他重新开始读书。
读余华读史铁生。
读苏童读汪曾祺。
读张爱玲李碧华。
读冰心老舍□□。
然后是外国文学。
狄更斯卡夫卡海明威。陀思妥耶夫斯基乔治奥威尔阿尔贝加缪。
有时也读古文,春秋史记尚书诗经,李白杜甫苏轼柳宗元。
很多东西都是以前读书时候读过的,此时重读惊觉大部分东西竟然还沉淀在脑海里。看到字句时甚至能回想起当年翻开书页时指尖的感觉。
反正在病房里无事可做。他彻夜彻夜地失眠,看书看久了才能勉强睡着一会儿。
睡了没多久又在疼痛中醒来。他逐渐能够平静地吃下药,等待止痛药起效的时候又拿起书。
他在梦里感到被文字包围。被千古的灿烂星空包围。
醒来时也像做梦,起初觉得像逃离现实,后来他发现他的心逐渐沉静。他在书籍中得到慰藉得到指引,他也终于能够真正开始思考自己的事情。
他发现他和史铁生一样在二十岁的年纪失去双腿。
但他生在一个好的年代。全国各地的无障碍设施都逐渐普及,国家为障碍者保障基本福利。他可以继续上学,将来也可以找到工作。
他还可以装假肢。虽然现有的大腿假肢很难摆脱拐杖,但是可以改进。假肢不是热门研究领域,因此技术更新迭代很慢。这意味着它还有大量提升空间。恰好他读的是工科,恰好学的正是人工智能。他或许可以想办法自己改造假肢。
除此之外他还遇到了很多很多很好很好的人。
医生拼尽全力在手术台上为他保腿,虽然没能保住膝盖但是尽可能都留住大部分大腿。这样他至少可以独坐。他不至于真的一辈子躺在床上当个废人。
只有一面之缘的方教授愿意接受他继续当他的导师,小区里的王阿姨也每天打电话陪他妈妈聊天。妈妈的脸上渐渐开始有笑容。
下楼出去散步的时候,路人会主动帮他挪开前面的障碍物。
天上忽然下雨时,不认识的好心人也会帮他和妈妈一路撑伞,宁愿自己被雨淋湿。
林朝发觉自己其实也很幸运。
好幸运生在一个好时代。
好幸运失去的是腿而不是手。
好幸运遇到那么多温柔善良的人。好幸运从那场车祸里存活下来。
这种感激的心情一直持续很久很久。
博尔赫斯说:“生活是苦难的,我又划着我的断浆出发了。”
他也摇着轮椅回到A市的家。虽然是轻便型的轮椅但是连人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