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毒酒一杯家万里 一张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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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药从镇抚司衙门回来,已近黄昏。

余晖铺在他的家门前,余晖之下,坐着一个满身软罗的姑娘,身上落了一堆青灰色的叶影。

张药勒紧缰绳,放慢了透骨龙的脚步。正值家家户户生火做饭之时,道上炊烟袅袅,路无行人,只有张药的马蹄声,冷冷地点在沉寂黄昏里。

马蹄声到了家门口,门前抱膝的女子也抬起了头。

张药勒住缰绳,令透骨龙停在她面前,透骨龙立刻垂下了头,将额头送到了她手边。

她今日真的很美,身上新裁的罗衣,面上细腻的脂粉,还有袖中淡雅的熏香,不论怎么看,她都该因此有一副不错的好心情。

但她好像在哭。

“怎么了?”

张药在马上问她,“

玉霖摇了摇头。

张药看了一眼家门内,厨房里正起炊烟,她显然是趁着张悯做饭之时,一个人躲了出来。

“你又想让张悯训斥我吗?”

“我没有。”

“那你在这里哭什么?”

“没哭。”

张药翻身下马,走到玉霖面前。

他没有穿飞鱼氅衣,只穿了一身青黑色的常袍,里衬棉布底衫,束发,但没有戴冠,沉默地立在玉霖面前,清寡得像一道影子。

“谁骂你了?”

玉霖听到这句话,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手臂,静静地将额头垂到了膝上。

有的时候,玉霖觉得张药这个人其实很敏感。

“你怎么知道我被人骂了。”她瓮声问道。

张药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截脖颈,平声道:“我今日去大理寺,调看了你欺君案的全部卷宗。大理寺的人,记述详尽,连你在鞭棍下哭过几声,都写得清清楚楚。”

他说完,丢掉马鞭,侧身撩袍在玉霖身边坐下。

一高一低两道影子一起投在空荡荡的余下之下,透骨龙在他们身边逡巡踱步。

张药看着自己的那道影子,继续说道:“平时一贯冷静,受审时最为难缠,法条熟练,申辩时援引精准,连毛蘅亲审时,你也没给他留一丝余地。但……”

张药笑了一声,“受不得难听的骂,挨不得过重的打,公堂之上,你哭到没少哭过。”

玉霖道:“那是大理寺胡写来污蔑我的,我是怕痛,但我从来没有在他们面前哭出过声。”

张药侧头看向玉霖:“也从来不觉得难过?”

玉霖的手指抠住了自己的手臂,软罗折出皱纹,她似乎也觉得手指有些疼,声音跟着一颤。

“我没有父母,幼年乞讨为生,少时长于道观,顶替贡生科举入仕,拜入赵河明门下,终于有了师友同僚,然后我自走绝路,以至同师长决裂,同僚也不再来来往。这世上,能让我难过的人和事已不剩几样。我其实很怕他们也放弃我。但我这个人……”

她惨然一笑,“但我这个人活该,我冷漠,自以为是。为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,我丝毫不管旁人的感受,哪怕他们照顾过我,保护过我,我也照样下得了手,去伤他们的心。”

她说着缓缓抬起头了,望向靠在门框上的张药:“师母待我如亲子,我设计赵河明的时候,从未想过她会难过。阿悯姐姐对我那么好,杜秉笔也善待我,可我为了救刘影怜,让你取御批纸,把许掌印也搅进了天机寺的案子。”

门内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咳嗽,玉霖转身朝厨房看去。

“我不喜欢天上作法,蝼蚁殉命。但天上,也不尽是作法之人。我以为我在做我应该做的事,但其实祸及无辜的是我,恩将仇报的也是我。我不配这些好,我也不配难过。”

“那你后悔吗?”

玉霖摇了摇头,“我不后悔。”

“把自己骂成这样了还不后悔?”

“是啊。”

她望着背后的夕阳,“曾经我以为,做了刑部侍郎,我就有力,得体从容地去救每一个无辜的人,直到刘氏被剥衣,我才知道‘得体从容’四个字,不过是我自己骗自己。我曾经的老师得体从容,明知户部尚书被捅杀于天机寺,却仍以‘刘氏毒杀亲夫’来盖棺定论。我知道这是为了什么,但我也和他一样,得体从容不能过问。只能相信女人是愚蠢的,疯癫的,没有道理可言的,以她杀夫定案,背后的一切污脏就都可以不用再查。她就是命薄如纸,就是该做一张遮污的纸。可是,我也是个姑娘,我不能不问我自己,她凭什么是一张纸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