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怀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。
擦眼不用帕子,下意识说自己去请医师……在外流落十数年,世家嫌她不够大家闺秀,难道是她自己愿意走失的么?
深夜在此,哪里是情深意重,担忧外面不安全才是真的。
她要是不这样警惕,流落的日子,早该被人生吞活剥了。那滋味裴怀慎再体会不过。
所以才不忍,看她无端陷入身败名裂的死局。全盘计划被打乱,等候着暗中窥伺者的下一步,对谢惊尘的担忧,对她不可避免同时存在的警惕与审慎,想看看她究竟有何值得人这般对付……
太多了。
思绪纷杂、关注太重,如今一看见她,便几乎只能看见她。
裴怀慎自觉陷入了自我思虑过重的陷阱,近来少见她,脑海中重现她挡在身前的景象,挥之不去。
“你在这里守着无用。”
裴怀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左颊处有一道划痕,颈窝处还有一道,一片雪白间门尤为刺眼,似白玉细瓷上崩出的裂纹,泛着微红,“回去睡,没事了。”
医师说,她身上有七道划痕。
尹萝迟疑着,面露忧色:
“你真的没事么?”
“有一种把戏,不必什么珍稀奇宝,能让人的血看起来仿佛流不尽。”
裴怀慎看似另起话头,“你幼时是否不够机灵,没发现这么好的法门?”
尹萝看着他的脸色,觉得这事全然不如他说的如此轻松:“你这会儿都只能躺着了。”
“唔,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。”
裴怀慎忽然说了一句与世家公子气质完全不符的谚语,他醒来后的这短暂时间门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,口吻轻快而低微,“出手这般狠辣,沉不住气,注定要输得更快。”
尹萝调整了下姿势,用左手抵着支撑力:“裴玉成?”
“想你不算太傻,果然猜到了。”
尹萝道:“没有更稳妥的办法?”
“演戏累了,正好休息几天。”
裴怀慎望着床顶,百无聊赖地一心二用数着纹路,难得想同人多说些话,“他千方百计地使绊子,我要是出面解决多没意思。既然我占着真少爷的名头,就得物尽其用地吓吓他,好让他知道,我只要是我,他便永远赢不过。”
这话乍听不算什么,最末那句越想便越可怕。
“你那番话说得倒是很有气势,不过……不帮人挡是最好的。倘若非要挡,别用胸背,心脉所在最难挽回。”
裴怀慎停顿两息。
尹萝以为他要问那些淬了毒的针和她自己做的小机关,这点她权衡的时候都考虑进去了,并不怯问。
说不定能靠着暴露此事再刷点信任值。
裴怀慎却道:
“怎么不跑?”
这氛围无端地好,某个瞬间门重叠如友人的秉烛夜话。
尹萝慢吞吞地道:“我想过可能是假的,又怕是真的。”
“……”
裴怀慎侧首再度看向她,“是我没有同你身边的婢女护卫交代清楚,明日你就能见到新的一拨人了。”
“他们既不清楚内情,何必换了?”
尹萝并不赞同。
裴怀慎的表现相当漠然:“做不好该做的事,就当让位。何况我仅仅是换了人,若留下他们,这次风平浪静,下次就会对你更懈怠。”
尹萝问:“还有下次?”
裴怀慎的目光又收回去了,并不说话。
尹萝又觉得困了。
听人轻声说话在夜间门尤为催眠。
她找出一块牌子,递过去,好让裴怀慎看得更清楚:“这个牌子,是我在草丛里捡到的,是你的么?”
很普通的一块木,磨损得厉害,上面歪歪斜斜地刻着一个“久”字。顶端有个小孔,应该是曾经串着绳子,却不慎遗落了。
裴怀慎只看了一眼,手臂险些抬起来。
“哎——别动!”
尹萝压住他的动作。
裴怀慎道:“是我的东西。”
“你说,我给你就是了。”
尹萝把木牌塞到他手里,“要是伤口再崩裂,可不是休息几天的事了。”
裴怀慎指尖蹭了蹭木牌上的刻字。
这个刻字……不像是成年人的手笔。
哪怕是字不怎么好看的成年人,刻出来也不会这般稚拙。
尹萝不禁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裴怀慎静静地道:
“是一个人的墓碑。”
“?!”
尹萝惊讶不已,脑中闪过诸多猜想。
裴怀慎闭上眼,呼吸渐趋平稳,摆明了不打算继续交谈。
尹萝不自讨没趣,起身回自己院子了。
走的时候悄然关了门。
门扉合拢。
裴怀慎睁开眼,眸色清明。